巧大學甄試當天返外婆家,戴上貓耳朵執意要跟阿公一起開心留影。

  最初始的記憶不是海。三個孩子擠在車裡和爸媽一起回娘家。總是先爭吵一番,誰要坐靠窗,再拳打腳踢,然後因為挨罵而哭著、在搖搖晃晃的車上昏昏睡去。捱過了漫長的車程,奔過了關渡大橋,甩脫了擁擠的車潮,最後疾馳在高低起伏的小路上。滿載著一車的歡笑與期待,小蘿蔔頭們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窗外,焦急的視線和噗噗作響的灰色喜美賽快,心緒飛呀飛的──突然一聲驚喊:「海!海!媽媽,是海耶!」那一條碧藍藍、熠熠生輝的綢帶子便一路迤邐開來,伴隨著銀色、白色的繡線在上頭繡出的最美麗的花紋。

  想起那一片海。

  早晨的、剛睡醒的海,不管是哪一天都有著最新鮮的顏色。總是高興地踩著碎浪前進,飽飽吸滿了水的沙灘,有著最溫軟的觸感,雙腳泡在裡邊,是那樣不可思議地貼合。只是,當我們模仿起橫行的螃蟹,預備跑起來時,卻像是落在流沙裡似的,拔起左腳便顧不了右腳,時常跑沒幾步便累得氣喘吁吁、大汗淋漓。儘管濕沙難走,乾沙卻又令人裹足不前…水淋淋的腳一旦踏上乾沙,立刻擁有一雙量身打造、又黏又乾的沙鞋。於是,我寧可放縱自己,繼續沉溺在這無法割捨的柔沙陷阱中。

  下午的太陽是熱辣辣的,海水是冰涼涼的。像猴子般吱吱喳喳踮腳衝過一片炙熱地能溶化腳板兒的白沙,一個箭步跨入水中,那該是何等滿足!至今我仍無法了解為何我學不會游泳?也許是我貪看遊客們花朵似的繽紛泳衫;也許是我忙著打水仗玩兒;也許是我被一排大浪壓過,嗆著了滿腔的鹹水;也許是我被水母狠狠咬了幾口,兩手只忙著撓抓紅腫的小腿;也許,只是我懶懶欣賞這綺麗風光,歪在充當游泳圈的廢輪胎中,順海的意思,帶我漂向任一方。

  當然也不會少了屬於夜的記憶。晚餐過後,我和表妹趁著大人們不注意,偷偷溜出門,到不遠處販賣泡泡糖和水鴛鴦的雜貨店,買兩枝十塊錢的冰棒,一邊舔著,一邊沿著木頭鋪成的步道往海邊走去。卸去了白天艷麗的妝容,海像是有些愛睏,半瞇著眼睛,低聲吟哦著斷續的詩篇。只有風仍未倦,活潑地、輕輕地拍打著我們的皮膚,一邊卻調皮地將粒粒海鹽給黏了上來,叫人恨也不是、愛也不是,只能默默忍受著這小小的負擔,讓它跟著自己的脈搏一同起伏著。當我們躺下來時──天!你有看過那樣的星星嗎?我是說,那種又亮又閃動著的星星?顆顆都有著月牙白的色澤,圓潤而不刺眼,彷彿天上的神明和精靈,都正為了這一夜的靜謐詳和而微笑著,露出他們潔白的牙齒。瞧,天邊跳動的那一顆,我想那應是誰的小虎牙吧。

  你問,海難道沒有殘暴的時候?我聽著這問題,搖搖頭笑了。還記不記得小學一年級時的那一課課文?

  天這麼黑,
  風這麼大,
  爸爸捕魚去,
  為什麼還不回家?
  聽狂風怒吼,
  真叫我心裡害怕。

  噢,我將要笑;笑的是海並不凶暴,使人害怕的是狂風,是黑暗。我從未見過可怕的海!唯一一次迫近「可怕的海」是一個颱風夜,大人們緊閉門窗,釘上木條,準備了蠟燭和手電筒,以及其他種種我記不得的事物。我記得的是那一夜斷了電,狂風暴雨肆虐了一個晚上,風緊緊攫住了窗板子,狠狠搖撼著震得屋子格格作響;雨把屋頂錯當鼓面就這麼大剌剌擂將起來,伴隨著時相助陣的雷聲,真正鬧了一晚不歇。害怕嗎?不!我不害怕。雖然我知道有些船被大浪所吞噬,但所謂「無風不起浪」,錯的是風雨,殘忍的也是風雨;風雨一走,我心愛的海又恢復了寧靜,伸出一雙白皙動人的臂膀,招引我回到她的懷抱。

  海,不管哪一天都有著最新鮮的顏色。

  不過,海確實有著無法親近的日子。那就是農曆七月,會被抓去作水鬼的季節。家裡的長輩總會千吩咐萬交代的,叫我們不得不從;到了海邊,也只能看著冰涼的海水乾瞪眼,真正是所謂「望洋興嘆」,一點辦法也沒有。另一種不能下水的情況,則是身上有傷口的時候。有一次,我的腳板破了一個小洞,眼見大夥兒都玩水作樂去了,只留下我一個人站在沙灘上。第一次,我發現海是如此廣大,巨大地令我意識到自己的渺小和孤獨。

  不戲水的時候,我們撿貝殼去。瞧瞧誰撿的又多又美,誰的顏色鮮,誰的外型俏。撿累了,便找點別的事玩。我喜歡和其他孩子競賽,爬上巨大聳立的黑色風稜石,受了驚嚇的海蟑螂從我們腳邊流竄而走,展開八百里長征。踩在腳下的岩石留有陽光的餘溫,粗粗的顆粒和皮膚摩擦,帶來一陣喜悅的快感。最愛的是那登高一呼──霎時,天下皆為我所有,我看得到遠遠的那一條線──是,正是海與天的交界──緩緩移動著幾艘漁船;我聞得到最熟悉的海的氣息,混著鹹腥,直衝腦門而來;我能感覺這風,伸出她修長的手指,刮過我的手、我的眼,我的鼻子和嘴唇,最後仍攀著我的髮梢戀戀不願離去。呀!我怎會忘卻那一片懾人心神的金色海洋?那一幅線條狂有若梵谷、色調絕美好似莫內、輪廓和諧更勝雷諾瓦的畫?我怎能忘記這一種醉人的香氣,一杯比威士忌更濃烈,比陸羽更清芬,比曼特寧更深刻的逸品?

  我心中的海呀,永不會只是一個壯闊豪放的名詞。海是漲潮時,淹滿水的礁石水窪;海是兩條彎彎曲曲的痕跡,從天的那一頭鍥而不捨地追隨著我們手中的長竹條;海是那些頑強的砂粒,牢牢攀附著我們的腿和腳踝,偷渡到小孩房的地板上。海,更可以是舅舅宰殺的一尾尾白帶魚,從台北乘車到台中,出現在我們的餐桌上。

  啊,海。

  被喻為「大和民族的張愛玲」的日本女作家向田邦子曾經看過許多海。不過她說,異國的海洋無論如何絢麗,發出的聲音卻都是外國的語言,全不像環繞日本的海洋,說的全都是她熟知的日語。於是,她印象最深的海,是小時候在鹿兒島小吃店的走廊上,被漁人騷擾時,透過門縫所見到的細長的海。

  外國的月亮,是不是真的比較圓?我曾在腦中想像加勒比海的容貌、描繪黃金海岸的樣子,更曾在上完地理課後,痴痴傻想錢塘潮的壯闊景像。

  但無論何時想到海,我耳中便會傳來那一陣陣溫柔的海潮聲;閉上眼,便會見到那一片伴我成長的海洋。於是我忽然懂了。我愛這海並不只為了她的外表,更是為了在這海邊我的另一家家人。姊姊和小姊姊一歲的表姊、哥哥和小哥哥一歲的表哥、我和小我一歲的表妹──我們是神奇又有趣的「六人行」。還有總是不把我們當客人,一樣「統一管教」的舅舅和笑起來就美得多的舅媽;當然,最重要也最不該被遺忘的阿公阿嬤(可不能叫「外公外婆」!叫生份了他們可要生氣的!)…這一切的一切,才是我所愛的海的中心,少了他們,這海,便不再完整了。

  我沒有見過許多海,所以我無法訴盡海的全貌。有人說海是孕育一切生命的母親,但我並不因此而對海產生無藥可救的美麗幻想。我不能從「台灣四面環海」這句話引申出無窮的大道理。也許有人會說我不懂海?

  是啊,我的確不懂海,現在不,將來也不。因為我心中從不曾浮現完整的海。最初始的印象,就只不過是遠方那深刻、鮮明的一條線罷了。

----女兒巧高中作品----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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