沙子的家

塵封的往事，不管離我多遠，順手一抓頃刻都又鮮明了起來。知道爸爸疼我是來自於兄姊們的傳述，因為一致的說法是：在他們上學的大清早，常看見爸爸抱著我，連拐帶哄的餵下一包「愛兒菜」，所以長大後也沒讓人失望，果然是肥白、可愛、膨腮腮！

從小，爸爸在我眼裡就像一座山，有了爸爸心中便踏實有了依靠，縱使再疼再難過只要爸爸出現了，一切不如意立即撥雲見日，就算天塌了都有爸爸頂著。小時候，到溪邊趕鴨群歸巢，腳被岸邊落石砸傷血流不止，爸爸拿滾藥水消毒時直誇勇敢不哭，指甲掉了我真忍著痛一滴眼淚也沒流，因為在爸爸誇出勇敢之後，我怎麼能哭呢！被指派參加競賽時百般掙扎，爸爸說了沒問題，哪怕再不順溜，只要出賽練習前，有爸爸拿著講稿幫忙提詞，我就不怕上台去過關斬將；運動大會看見爸爸坐在司令台，帶隊上場時就絕對有漂亮的身手，因為爸爸的眼睛會告訴我：妳做得到！在感情路上一度遲疑，爸爸卻以閱人無數的睿智經驗，為我拭眼拂心的撥去迷思，進而做了正確的選擇；婚姻生活幾受挫折時，爸爸溫暖的話語，讓我聽了進去，更有了智慧再拾勇氣去面對所有的障礙。因為我深深地明白，哪怕遇再大的困難橫阻，只要知道有爸爸您挺在後面，我就能無所畏懼一歩一歩往對的方向走去。婚後幾次與爸爸寫信，種種情緒訴諸筆尖，事後由爸爸重述裡，一句一句填平了自縛的孤單無依，雖然距離爸爸那麼遙遠，我彷彿還是可以遠遠眺望那座從小屹立心中的大山。

人是必須長大的，時間不會總佇足在小時候。但懷想著成長的一幕幕，卻如潮水般不停的湧現：

爸爸騎著腳踏車，我把小手握在後座的小鐵環上，戴著小帽穿著小鞋，好奇疑惑的看著，那山光樹影爲什麼會不斷的往後退去時，一不小心竟讓鞋子掉在路上，情急下還被輪子捲傷了小腳，爸爸焦急的口吻卻不帶責備，「鞋子掉了別慌張要跟爸爸講，爸爸就會停車去撿，有沒有怎樣爸爸看看」，說完後趕忙查看傷口再下車撿鞋，到衛生所擦藥包紮時只見一臉的疼惜，當幫我接生轉臍的鴨婆仔產婆，誇我跟爸爸很親像時，爸爸滿眼流露著掩不住的歡喜，那笑容是我永遠藏在心中最甜蜜的回憶。

靠海的嚴寒冬夜裡，睡前的標準動作一定是要「把雙手舉高」，然後讓爸爸用小被子像「捲壽司」一樣的綑了起來；「巡被」也是爸爸的例行工作，經常是用大手把雙腳壓平，還加句叮嚀「崎空」會睡不暖，待爸爸巡視離開後，我就立刻雙膝彎曲，又淘氣的「崎空」恢復原狀。記得有一次因為尿急又搖不醒姊姊們，在半夜裡呼天搶地的嚎哭，不一會爸爸來了，抱起我窩在那暖暖的大胸懷裡向廚房走去，極冷的夜深處，爸爸捧著我蹲跨在漁寮的舊灶腳泄水溝旁，父女倆你一言我一句，爸爸說「這麼棒褲子穿這麼多件喔」，我答「媽媽穿的啦」，爸爸問「為什麼哭」，我答「沒人要理我啊」，「姊姊呢？」「睏大豬！」爸爸說「等明天我打她們的屁股」，結果呢？姊姊們的屁股當然沒事，純粹是逗我開心罷了。

一段時間總有一件事持續進展著，遇有空檔爸爸就會呼叫我和弟弟，拿把小板凳過來排排坐，那就是剪指甲的時間又到了，爸爸的大手輕輕的握著我的小手，一根一根慢慢的修，一遍一遍緩緩的講，「看看妳，指甲縫的沙子都可以養小蟲了，要洗乾淨跑進嘴巴會咬肚子的」。我無奈委屈的訴苦著「我把小人娃娃埋在庭院的沙地裡，可是他不見了怎麼都挖不到？」爸爸定眼看看我，陪著笑卻認真的說「哦！也許小人在睡覺，也許醒來就跑去玩了啊」，想起那個挖破指尖也找不回來的小人，我真難過了好久！時間早讓我釋懷不再惦記那貪玩不回家的玩偶，但仍不免揪心他究竟去了哪裡？

兒時陪爸爸在海邊釣魚，時間卻是漫漫無盡頭的等待，我偏愛嘰嘰喳喳，話多了爸爸就小聲地說：「噓！魚聽見了會跑走不吃餌！」真的？假的？到現在我還是弄不清楚；迎著海風頂著陽光，倆人靜靜的坐等一個潮汐，所有的快樂都凝聚在浮標輕點釣竿微彎中，在且放且收閃閃發亮的魚線那端，常會出現搖頭擺尾的魚兒使勁地與爸爸纏鬥，讓我笑得合不攏嘴，然後跟著爸爸提一簍的豐收回家。亦或是漸長後，在灑滿銀白月光的夏夜裡，爸爸浸入漲潮的浪堆中放網圍魚，我在沙灘上一路拉網配合，不多久爸爸上岸收網時，隨著魚兒的蹦跳，喜悅瞬間竄進心窩並化成滿臉的燦笑。跟著爸爸往海邊走總少不了滿載而歸，如今靜心細想，從小到大在那每次回程的簍子裡，所裝的幸福竟比漁獲更多。

第一封信是寫給離家受訓的爸爸，過段時間在殷殷期盼下爸爸終於回來了，聽爸爸揶揄地學起信裡的童言童語，仍不忘加上一句：「好乖好懂事」。太神奇了！只是一張紙啊，真可以飛那麼遠去找爸爸呢！待我年紀稍長些，每當爸爸處理公文，遇不甚確定的字就會開口來問，然在答覆前一定會故意刁難，學爸爸的口氣說上一句：「不會要查字典啊」，爸爸也一定會擺譜示威，不服氣的說：「妳告訴我比較快啦」，其實我更樂意聽到的應該是「妳就是爸爸的字典」。求好心切的我面臨學業壓力，夜夜輾轉不能成眠後放聲大哭，爸爸第一時間來到房裏，輕聲安撫並答應明晨一定叫醒我再讀，但是要我休息才有精神唸更多的書，說來奇怪壓力隨即消失閉眼就睡；卻也從此每當爸爸深夜醒來抽煙如廁時，就一定會不捨地強制我熄燈就寢，於是每晚必定上演「警察捉小偷」的情節，聽到爸爸起床聲趕緊關燈，待爸爸回房後開燈再讀。有時不禁懷疑，想來從小喜歡親近文字，大概是源自於喜愛爸爸的另一種情愫轉移吧！

一度胃痛難癒，吃了無數衛生所的胃乳片不見成效後，爸爸幾次領著我上台大門診，在一路健壯的步伐行走中，總會伴著爸爸沿途對街道、路名、建物的解說，還非得不時用小快歩緊跟，才能趕得上爸爸的腳程。在診間仔細有禮的，替我代答醫生詢問的影像依稀在目，那神情遠比是患者的我還投入，跨出診間還再三再四重述醫生的話；返家途經北門車站，塔城街的牛肉麵一直是父女倆的共享，如今那香氣仍會摻拌在想念爸爸時，經常泛起的思親情愁裡。從小到大常有人問：「妳是不是那個在鄉公所上班的清水的女兒？」一致的說詞不外乎是「就像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」，那真是我最開心的事，因為媽媽的謊話屢次被破解，毋庸置疑的，「我絕不是爸爸去海邊釣魚時，在大石頭下抱回來的」。能擁有爸爸的影子是一輩子的光彩與驕傲。有水？沒水？不重要，長得像清水我就心滿意足！

曾天真地以為，爸爸會永遠是堅毅挺拔的巨人，永不撼動的大山，能信靠能依憩，更可以讓我賴著不長大。直到在加護病房的那段日子，才驀然驚悟，親愛的爸爸，是應該換我們疼惜您照顧您了！望著那渾身受制於醫療器材沉睡不醒的爸爸，不爭氣的淚水一次次的乾了又濕，一直以來在我眼中的強人，要有多大的韌性才能奮力走過生命的低潮，唯有不斷在耳畔告訴您，我們都陪著您一起加油努力！感謝老天爺爸爸都聽到了，而且把小時候對我們一貫的鼓勵「勇敢」，實際用行動證明自己做到了。看著您睜開的眼睛，爸爸您知道嗎？它們就像是富貴角燈塔上的光芒，我的心剎時被照亮了起來。仁慈的老天爺把爸爸還給我們，是多大的美意和恩典！人說：「父母疼子長流水，子想父母樹頂一陣風」，以前聽來僅是理所當然順耳掠過，如今深思針針扎心猶如當頭棒喝，感謝上蒼提點，而今爾後再不讓遺憾進我心房。曾於深夜坐在爸爸的書桌前，手撫爸爸親手雕刻的船隻，掛念加護病房的爸爸，心疼不捨痛哭流淚之際，竟痴傻的妄想著：多希望可以有能力像以前那樣，在爸爸從後院石崁上不慎跌落時，我一個箭歨迎面穩穩的將爸爸攔腰抱住，千鈞一髮之際讓一切化險為夷；如果真像當初媽媽說的我是爸爸的福星，老天爺啊！那麼我捨命也一定要再一次緊緊的抱住爸爸不放。心中祈求老天的事怎麼能忘，只要爸爸醒來，只要爸爸願意，哪怕手再笨悟性再差，我都要一刀一斧的學習爸爸的手藝。學習過程雖然會累會苦，但是爸爸戴著氧氣顫巍巍舉手唯艱，斧斧沉甸不厭其煩指導的身影，除了感動還是感動，謝謝爸爸在每個細節技巧的傾囊相授，也謝謝哥哥慷慨的贊助木頭，即便全身痠痛雙手傷痕水泡交替，一切窒礙窘障卻都甘之如飴，等爸爸的回憶錄後製完成，希望再有的作品能好些。

爸爸，以前您爲父母、子女挑的重擔我們都點滴於心，記得我們搬到山下的每一個除夕夜，每當我們一家七口圍著爐吃年夜飯時，爸爸都會細數著，「這是分家後的第幾年，我們背的債務已經還清了多少」，共同的企盼是哪天把債務還清了我們就可以輕鬆些。分家時的債務幾乎是壓了我們好久好久，想到爸爸帶著全家同心齊力，年復一年克勤克儉的過日子，日復一日省吃減用的累積蓄，回眸再望當初歲月別有一番酸楚感觸。成長往事歷歷斑斑，家中內外舉凡能親力親為之事，一切都在爸爸的帶領下無怨無悔的埋頭苦幹，事無大小豈止於「辛苦」兩字可以盡述；只是跟著爸媽就有雙親慈愛就有三餐溫飽，如今我們一家人全在同甘共苦中一路走了過來。爸爸，現在我們都已長成各組家庭，請放寬心情卸下擔子，讓兒女為您分憂解勞吧！我們一定會竭心盡力而為。人生求的是什麼，是爸爸常掛嘴邊教誨的「苦盡甘來」不是嗎？您在大家庭盡孝父母友愛弟妹，婚姻中顧家惜妻養兒育女，職場上奉公守法清廉自持，鄉鄰間和睦四方不吝幫忙，一向自許「虎留皮、人要留名」的爸爸，相信您走過的來時路當不負所期，身為子女想說的是「爸爸，別忘了要適時的善待自己、疼愛自己」！

此番在爸爸的手稿裡，逐字逐篇的校對，遊走其中就像是讓爸爸牽著手，來回穿梭在字裡行間，隨著爸爸一遍又一遍的，走過每一段苦樂的人生歲月。記得祖母幾次不捨的敘述，讓我在腦海裡建構出一幅抹不去的影像，一直在心中珍藏著，遇不順心便會浮現提醒自己堅持不放棄。順著祖母的話，常讓我回溯六十幾年前，那個在「役場」挑水的孩子，每當望著日頭落山想家流淚的模樣，多麼令人鼻酸動容啊！爸爸您一定不知道，想起那孩子淚眼裡的落日餘暉，我就懂得什麼叫吃苦忍耐，在不如意裡就能找到再出發的動力，只因為我最親愛的爸爸就站在那幅銘心的畫裡啊！曾經我也有過遺憾，然成長過程所嚐的鹹酸苦澀，相較下卻遠比爸爸少得太多，孰不知那是因為一路有爸爸您呵著護著，怎麼能不感念於心知恩惜福呢。養兒方知父母恩深，如今我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，真所謂：拖磨一世人的歡喜甘願，倍感辛苦卻也是甜蜜的負擔。今天爸爸身體硬朗來到台中，內心的欣喜難以言諭，身為子女最大的福氣，莫過能與父母至親共擁一室的話語不歇，雖然來去匆匆相聚不過短短幾個鐘頭，卻是我引頸企盼幾年來的奢望成真，當座車離去我深切由衷祝福「爸爸長命百歲」！喜見雙親康健護體，讓我攬滿室的幸福快意，夜闌人靜裡反覆咀嚼盤旋鎮日的溫馨，環顧窗外晚風習習已是萬籟俱寂的夜我卻無眠，手敲鍵盤訴諸文字完成爸爸回憶錄子女感言篇，心的悸動仍難平復，有什麼樣滿溢的喜樂能勝過此刻。

如果問我：「當爸爸的女兒如何？」，此刻的念頭只有一個：「希望有幸能跟爸爸預約下輩子的父女情」。

寫於父親回憶錄子女感言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