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張滿佈漂亮白鬍鬚的臉龐,卻無法掩藏那顆返老還童的心!大人不准許的,阿公通通行;爸媽不認可的,阿公大加讚譽;跟在他身旁打轉就有快樂相隨,任何事在他的眼裡總會出現_加分功能!

內外孫總數三十左右,自己排序既非前頭也非男孫,可他照愛不誤疼惜有加,爸爸是阿公的長子,大姊、堂哥、二姊先後出世,隨之哥哥是長孫,接著堂姊們相繼而來,我呢則經過媽媽幾次小產耗損後,阿公跟神明許願_祈媳婦懷胎不論男女只求順產平安,如蒙庇祐當以麻油雞酒擺擔分享村鄰四眾,答謝神明眷顧云云。阿嬤說:我在阿公生日的那天出生報到,他老人家剛由基隆返回,聽聞生了個跟他同日的小娃兒,喜上眉梢樂得開懷;而且在我滿月時,果真豪氣的擺麻油雞酒設於路旁分享過往路人。阿公總愛叨唸著:做阿公的孫,就屬妳最“值”啦!我讓魔神仔牽去那天,聽說鬧得家裡雞犬不寧,阿公發了好大的火罵聲不斷,連阿嬤都說_慘遭魚池之殃;見我平安返家後,他老人家幾次好言探詢,可否領著他原路再走一回,想揪出是誰拐了他的孫女,但我卻害怕得連聲說不要。

分家離開山上的大家庭,阿公常在兩家來去往返不間,當他老人家踏進門來總會嘲謔著:阿公人才在半路走,就聽到妳大聲地在打咯雞!媽媽每每知道阿公要來,都會刻意準備好東西孝敬,我就愛坐在他的身旁,聽阿公咀嚼食物時,上下假牙發出的碰撞聲,阿公總讓我貼近他的臉頰聽得仔細;望著那一臉長長的白鬍鬚,阿公會不吝嗇的教我順手把玩撫摸著(這是無上的榮寵);坐在他雙腿打直的腳ㄚ上,一句句的:乎ㄟ~乎ㄟ~枚米飼雞,飼大隻生蛋誰人的?一次次的上下擺盪,望著他白白的鬍鬚滿滿的笑臉,阿公就愛問:告訴阿公生蛋誰人的?當聽到我說:阿公的!他便樂得開懷大笑。

爸爸因公家職務到中興新村受訓期間,阿公不辭辛勞地每日下山來伴我們過夜,清晨再走山路回山上老家,他總偷偷告訴我:妳媽媽天生膽子小,關門閂戶有啥好驚惶,阿公每天走山路來跟你們作伴,就不曾看過半個賊仔生做圓或扁,實在真無路用。爾後每逢阿公下山採買民生物品,媽媽就會要我幫忙提著阿公的乾坤袋,陪他一起走路回山上老家,跟在身旁沿途聽聽朗朗他細數的風雲歲月,諸如_他一人撂倒幾個日本警察、拳法要訣的腳步手路、怎樣出手擊敵致傷卻不讓對手當場斃命(免招惹官司)、如何搭配時辰血氣運走出拳一招埋病灶、正確握拳法要人三分命…,唬得我一愣一愣崇拜至極!阿公還會悄悄告訴我爸媽不為人知的小秘密,甚至關於精靈鬼怪的降伏術(撒尿圍鬼火),還有自己解退迷障的經驗法則(魔神仔怕煙),神乎其技的接骨功夫(打斷手骨顛倒勇的妙手回春術),一件件一樁樁,阿公著實教我佩服得五體投地。

常聽媽媽跟阿公抱怨說:講拳法論招數,這樣會教壞小孩,惹是生非逞兇鬥狠。阿公卻不以為意偏說打架只准贏不能輸!傳聞在大家庭時期輝煌的戰事,總嘆自己生不逢時未能加入戰局,聽說大姊堂哥們對外打架贏了,阿公會高興得直誇讚,人家上門投訴竟奚落對方,男孩打輸女孩該怪自己憨慢,那還有臉告狀;若果是自家孫輩打輸了,就寄聲傳令要對方即刻登門賠不是,還得要呆站一旁聽他老人家訓斥一番!啥米?有影無?那時期我簡直瘋狂的崇拜阿公!真恨自己當時年紀小不能躬逢其盛啊。

有一年某一天,哥哥上體育課踢球時腳受了傷,被學校的導師抱了回來,心驚膽顫看著哥哥腳踝以下竟能打轉,大白天家裡除了媽媽只有我,討救兵的差事捨我其誰!媽媽問我能認路獨自上山求援嗎?好小的我應了聲:我去!臨走前我跟哥哥說:別怕!山上老家走了千百回,卻從沒自己一個人走過,但是為了救哥哥我一定得勇敢啊!雖不能雙腳踩著哪吒的風火輪,可我拼命地跑在山路上,耳邊風聲呼呼,心臟蹦蹦作響,沿途半刻沒敢停下腳步。到了老家大稻埕,開口喊:阿嬤~找阿公啦!阿嬤見我一人急呼呼喘吁吁,趕忙問清為何?偏不巧阿公在田裡,聽見呼叫一會兒工夫立刻趕回,我急啊急得拼命催,可阿公卻慢條斯理的說:緊事緩辦別急慢慢來,讓阿公擦把臉;我忙說:快啦!我哥的腳丫會打轉,趕快啦!阿公卻老神在在地笑:一聲一句妳哥,阿公攏無份哦!不要緊,尪仔華那只不過是脫臼而已,不礙事的。等了再等,終於我提了阿公的乾坤袋,又急急的奔走在山徑間,阿公卻不慌不忙地說:看妳這呢要緊,雙腳不輸逼鼓筷跑上山來搬請救兵,小小年紀妳媽媽都不怕妳迷了路,走慢點免煩惱無代誌啦!接著阿公又開始話提當年勇了_妳三叔從牛背上摔落,手斷三截骨頭穿肉而出,阿公還不是把他的手接了回去,打斷手骨顛倒勇,免驚啦!結果哥哥的腳真的在哀號聲中,被阿公喬回原位,還記得哥哥每喊著:阿公好痛啊!阿公總笑嘻嘻的回說:憨孫,阿公不痛,是你痛啦!

阿公真的無膨風,沒多久哥哥的腳在阿公藥草蒸燻細心照護下又健步如飛了!我的手腕、關節幾次在球隊裡扭挫筋路,腫得像發酵的饅頭,只要讓阿公三下兩下的調調順順,隔天便能消腫解痛照玩照瘋無礙,有次練球受傷老師帶我到學校旁的街上找接骨師推拿,那痛真不是可以忍受的,我禁不住埋怨:好痛;那老師父一臉不悅說:那有不痛的!我搶話回應:換是我阿公便就不痛。老師父不服氣問:妳阿公是誰?結果當報上名號,那老師父竟立刻轉換語氣說:若是木源兄,可就是豎拇指的真功夫。總算見識到_阿公口中的叱吒風雲,果真不是隨便吹雞規胡亂編造的。還記得海防班哨的副班長管伯伯,夜黑風高的寒天裡,從橋上一個踩空直墬河床摔斷大腿骨,也是在阿公高超神妙接骨術中回復了行走自如的功能。誠如他老人家說的:功夫萬底深坑,不是三冬兩冬就學得來摸得透的;要有真功夫臭彈不久長,單靠一支嘴胡累累總會讓人看破腳手_雞規那弄破台灣都攏免住!

每年的媽祖生,阿公就要我回山上去,他老人家做生日我搭順風車,瞧他回回笑得開心,總是瞇著笑眼對我說:有誰像妳這呢好命,過生日能跟阿公相同款待。阿嬤也不忘說著:她有福氣知影撿跟你同天生日啊!接著阿公阿嬤就會陸續把我碗裡的食物堆得像小山高。年年的慶生年年樂,才讀國一的我還冀望他老人家無盡的疼愛啊,誰曉他會一句話都沒交代竟無聲無息地離開,從學校往老家奔喪一路淚水沒斷過,大廳旁阿嬤掀開了覆蓋布見到他最後一面,阿公一臉安詳靜靜地睡著,放聲狂哭我就想要阿公醒過來,阿嬤卻告訴我不能讓眼淚滴在阿公的身上,止不住的淚水決堤,我不相信從此我心愛的阿公再不能睜眼說笑…,直到手扶長長的白綾布走過漫漫的送葬路,茫茫然送阿公到山頭直至棺木入土後,眼望一鏟一鏟的土堆逐漸埋沒僅有的視線,恍惚惚萬般心酸不捨的想著_阿公你一個人躺在深深的地底會寂寞嗎?心痛的感覺即便淚水都宣洩不掉排山倒海般的哀傷與思念,爾後每遇陌生送葬隊伍我總無法自抑的淚流滿面,身旁同伴便問:妳熟識?搖搖頭,只因我又想起深埋地下長眠的阿公!

藉著閱讀我在文字裡偶能尋到阿公的身影,黃春明筆下的<青蕃公>,描述的人物對話竟與阿公的影像有了層層的重疊,那似曾相識的字句撫慰了內心無止盡的傷懷;當我跳脫生澀升格人母,陪伴孩子閱讀到《少年小樹之歌》裡那印地安孩子的爺爺,透過文字我彷彿又再次找到了阿公的影子。滄海桑田已經多少年過去,雖然昔日歲月遠走但留住的記憶卻永遠溫熱滿心,阿公,天上的你知道我仍然常常想念你嗎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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