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果我的人生是一幅畫,那麼藍藍的天空就是祖父的化身,白雲像他的鬍鬚,陽光是他的笑臉,夜晚閃爍的星辰,則是屬於他一個個講述的傳奇與言談的幽默;樸實的大地就一定非祖母莫屬,總在無聲的仰望中守候著日夜,穩穩地牽引住天光的浮掠;父親呢當然是綿延的青色山脈,母親則是盤桓其間的山嵐雨露,手足是相偎成長的林木,然後流放自己脈動生命的小溪,在天邊、大地、山脈、雨嵐、林木中穿梭其間,再緩緩的匯聚成婚姻的池塘,孕育出新的生命傳承,用歲月慢慢延展著畫布裡的奇蹟。在這幅生命畫作的渲染間,我想若少了天空和大地的鋪陳襯墊,一切的增添與點綴都將無法揉和出美好與厚實。

童年裡的記憶,有太多的色彩是阿公幫我塗滿的,繽紛美麗、快樂歡笑,只可惜祖父提攜我的日子太短,而留下的懷念卻太多;然出嫁前照顧罹病祖母的日子,竟成了往後生命裡的無限感恩,因為陪伴讓我深入祖母的年輕歲月,瞭然那段她與阿公胼手胝足的相守,以及透析父親年少的過往,藉由那不時浮現的往昔盈耳碎語和歷久彌新的閒談記憶,一再溫暖著已經失去了祖父母相隨的現在。

遙想編著兩條麻花辮子,手拿竹竿趕著鴨群翻山越嶺餐風露宿,那個青春洋溢的祖母在披星戴月的夜晚,是多麼的讓人心醉神迷,我禁不住問:「阿嬤,妳年輕時一定很美!」那一刻我彷彿置身在少女時期祖母的身旁,依偎著她淺淺的笑臉和她一起吹風望月,祖母的思緒也隨著念想飄回了那美麗的少女年華,略帶羞顏卻一點都不假思索的說:「很多人攏嘛按呢講」。

我看不到父親小時候的模樣,往往透過祖母的描述,爸爸就會跟隨著祖母的話語,一次次的走出時光隧道幻化成我想望中的形像;曾經祖母對我說:「妳爸爸做囝仔開始,就很乖巧又懂事也不會說白賊話,有一次跟妳阿公出門去,返來時穿一件新衫妳阿公吃膽做話說是他買的,我就問清水新衫從哪來?起先吚吚嗯嗯說阿伯交代不能對姨呀講,經過三問四套以後才說是去一個查某她家親手做給清水穿的,我一聽不堪氣惱抓起剪刀要將那件新衫給剪碎,結果讓妳阿祖出手搶去才剪不成。」啊?救人哦!那不隨時就地皮起三寸囉。阿公竟然被他的兒子我爸爸這般無奈給供了出來!相較當年的滿腔醋意,在舊事重提時阿嬤言談間卻氣定神閒猶如敘述一個旁人的故事。

還有一件讓祖母每提及便會紅了眼眶的事,阿嬤總是萬般不捨的說:「妳爸爸國校畢業就去役場當小仕挑水讓人差教,暗時要住在役場顧瞑,若看著日頭落山就會想家流眼淚,還細漢又是不曾離家的囝仔,阿嬤實在真不甘,便那天色烏昏知影他孤身一人在外頭不慣習會哭,想著清水自己孤鳥插人群,阿嬤在厝內就會心糟偷哭又不敢讓人知。」祖母眼泛淚光繼續述說:「那當時妳二叔不知沖犯著啥,剛開始入學時驚惶不落穩,每次帶他到學校去,咱前腳才走他後腳就跟出來,聽人說公地媽真興聖就去許願,有影真靈感隨時就心神落定,後來又不放心他每天田頭路崎走山路,才叫他去役場跟清水做伴」,以至於才有「二叔打破碗不知所措哭泣,爸爸委言相慰的場景」;我常想那個處處強勢的二叔,曾否想起我的爸爸對他有過的愛護,與當兵時期爸爸賣掉腳踏車替他籌措金錢解困,更在二嬸生產危急之際奔往三芝,僱車請醫來診得以順產母子均安,事後又遭祖父因車資責難的手足情義?

祖母的慈顏不僅展露在疼惜她的親生子女,聽著她提起那早夭的童養媳阿秀盡是濃濃的母愛溢滿;即便連她覺得橫逆的淑子,讓深感遭背叛的祖父當天詛咒,從此莊家子孫不與潘姓結親,對多年後回家下跪懺悔不得諒解,爾後母子幾人服毒身亡的過往,祖母也寄予深深的同情!祖母難過的說:「當初是她反心無情,早知她是抱著死前求贖的心,我就會心肝落軟不再說起:狠心就無回頭路,見公時妳阿伯有說再怎麼論疼惜,妳的洗褪也都是妳姨呀一人,妳感有摸良心說話?看她雙腳跪在面頭前,聲聲句句說:姨呀是我不對!阿嬤因為想到她過去種種的惡質,一時才會當頭對面來出一口氣,唉!誰知她是存心想死才會返來認不對,真可憐若要知影會按呢,那時我應該伸手牽她起來。」我想這是祖母一輩子最深的遺憾。

曾經基於好奇問過祖母,聽說父親在役場時有一位父執輩的舊識,對父親照顧有加,因為知道父親吃食不好,幾次藉口要吃那裝著滿是番薯的便當,還拿錢給父親要他外出叫麵吃,處處關心備至因而被無端影射,傳聞父親的身世種種真假為何?祖母面色自若侃侃而談:「無影無跡的代誌,那人有名有姓,是個正派的耿直人,和妳阿公也熟悉,會對清水特別看顧總是因為_知影他是某人和某人的後生惜情緣故。有這種傳言從頭說起,是因為當初第一任招夫舞蛋巡田水被活活打死之後,總有一些未娶的村鄰鄉人,知情那一塊厝的人家有未嫁無尪的查某,心儀慕名下便會三五成群的呼朋引伴前來,傍晚時分大夥坐在稻埕與厝裡的老人長輩聊天攀情,古早說做米糕泅,那一戶人家的查某若生作卡水,厝前後壁瘋狗豬哥攏嘛一大堆,戶碇頭被媒人踏威去都會喔!古早那時死尪的查某連跟生份人說一句話都會讓人議論,自舞蛋死後阿嬤從來也不曾與人接觸交往,一直到而後身妳阿祖作主再招妳阿公入門,妳也不想他是啥米號人,若真正有這種代誌擋妳阿公會條,攏是風聲膨影啦!論真來講,妳阿公若在生時不定阿嬤還有禁忌,現在妳阿公已經在天上做神那麼久了,阿嬤哪有對妳說白賊的必要。」

我問祖母:「阿嬤妳不時說,舞蛋在生沒講過一句大聲話,生前是善人死後變惡鬼;阿公常常大聲響喉,目眉毛駛坦崎,到底那一個比較好?」祖母柔情悠悠說:「舞蛋是一個良善的人,從來不曾看他使性子發脾氣,可惜緣淺啦巡田水讓人錯手打死;妳阿公是人前愛站風頂邊展大聲,人後就輕聲細說卡會吞忍我」,有影無?祖母說:「按怎無影!去茶店仔喝燒酒,我躲在草坪下等他回來拿竹竿從腳就用力敲下去,妳阿公攏不敢抵手就是求情講不通啦被人看到丟臉;日時若有失覺察,晚時要睏他就該慘,出手往他大腿肉內側用力一掐,妳阿公連哎都不敢出聲,就拼勢好嘴說讓人聽到見笑。」喔!原來阿公也是十足的疼某大丈夫。那對於祖父明明是招贅卻獨讓一個兒子姓魏,祖母怎麼看待?祖母無奈的說:「有啥法度,就像妳阿公講的:『老公仔你頭掉喽!』總是因為貪杯酒醉印仔蓋給人沒話通講啦,妳阿公他就拗蠻沒照呼照行,才讓妳二叔不時怨嘆兄弟姊妹孤他一個姓魏,所以阿嬤才會加減遮攔掩護他原因也是在此。」欸!倘若祖父知道當年入贅後因他的不信守承諾,日後轉嫁給祖母和父親蒙受不白的冤屈,黃泉地下的他會否有悔意?還是依然像當年對我講述那般_自鳴得意的朝著曾祖父說:「老公仔你頭掉喽!」

少年時對於祖父的驟然辭世,那段日子好像身上被削去了大半的魂魄,震驚、錯愕、不能置信的悲痛,再多眼淚也喚不回至愛的阿公。還記得他最常對我說的話:「阿公人才在半路,就聽到妳在打咯雞」;還記得他常坐在椅條把雙腿打直讓我跨坐在腳丫處,然後穩當的上下擺動,白白的鬍鬚滿滿的笑臉伴隨著一聲一聲的:「呼ㄟ!呼ㄟ!枚米飼雞」最後總不忘問我一句:「告訴阿公,生蛋誰人的?」;守靈期往返老家的山路間,一個轉彎一個岔路一棵樹蔭,到處都有阿公曾經休息的影子和說話的聲音;躺在阿公的眠床依稀還能聞到他身上的菸草味;寒夜翻開書頁映入眼簾的是自己滴濕的淚痕和阿公模糊乍現的臉龐,在天人永隔的緬懷裡每晚我常對著窗外的冷風說:「阿公,我真的很想你!就算你是鬼我也不怕,為什麼你都不回來!」我就是想不透為什麼阿公一句話都沒說,竟然可以這樣永遠的離開,他怎麼捨得我們如此的傷心難過!可是祖母總說祖父是去天上做神,所以後來悲傷一來,抬頭看閃爍的星斗,我就試著告訴自己_阿公知道我想他!我是這樣不能釋懷的想念著那份孺慕之情,那麼祖母對他的思念一定更深更濃吧。

當祖母中風罹病後,只要話匣子一開就很難闔上,叨絮傾吐過後總還不忘叮嚀:「阿嬤的話要用紙包起來放。」我知道她希望藉由講述的經驗傳承,期許將來對我碰到的人生課題能有所幫助,學會聆聽是我唯一能幫祖母解悶的方法,透過聆聽也使我受益良多的走進祖父母的兩人世界,阿嬤常說:「跟妳阿公過日介在相知性情,總是他若在風火頭咱就靜靜別出聲,一個大聲一個吞忍日子自然平順,古早話講睏破幾件草蓆總是要抓尪的心思會著,親像他常講的:『嘴未開我就先看到他的吶喉蔕仔』。女孩子論好歹命攏在尪那邊,阿嬤身苦病痛拖累妳實在真不過心,姻緣那浮就要出嫁捧人的飯碗,入人的門要落人的家教才會得人疼,免得到時父一頭母一擔連阿嬤也鬥鬥一菜籃。凡事要知輕重萬項代誌就會順適。阿嬤的話要用紙包起來放!妳會好命一世人。」往往在冬夜裡阿嬤輕聲喚醒我,攙扶著她行動不便的身體,守在一旁陪她如廁善後時,阿嬤總會情緒忽來猛掉眼淚滿懷歉意,喃喃細數因她生病拖累我跟著受苦,卻不曾見我怠慢或冷落,光憑這份孝心天公伯仔一定會讓我一世人好命。我常笑著回應_阿嬤沒人按呢呵咾自己的孫女啦!阿嬤總說讓老人講好話,一定會好透尾,日後妳就會知影!阿嬤的話要用紙包起來放哦!這就是祖母極簡的生活智慧,單純卻隱涵人生哲理。雖然祖母最終亦離我們遠去卻得齡高壽,悲傷難免但較於祖父崩逝的撞擊這創痛已能稍釋面對;因為曾經陪伴留下的記憶可以撫慰心痛,轉念想著祖母有祖父做伴一定不會孤單,把這個念頭擺進心中才得以度過再不能相談的喟嘆!而今想起記憶裡的點點滴滴,還是禁不住要說:阿公、阿嬤,雖然那麼多年過去,我還是猶原思念有你們疼惜我的日子!

凝視父親的五官神情,總能找到祖母的影子,母子兩人之間,遺傳因子竟如此神妙的呈現;祖母曾經有感而發的說:在我的身上常常讓她看到父親年輕時的樣貌。生命的傳承一代接續一代,那血脈用無聲的律動串流在我們的身上,祖母窮其漫漫歲月,用慈愛的眼神俯視著父親也俯視了我,而我呢!懵懂成長的光陰裡,則是一路抬頭仰望著父親也仰望著祖母的關愛。生命的富足來自何處論斷?我想是襲於長輩們無止息源源不絕的關懷備至吧!因為心中有愛所以才感無缺,感謝祖父母及雙親讓我成為可以擁有幸福的人。

寫於父親回憶錄補述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沙子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